秋风卷着的枯叶,在户部行室外的青石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,更衬得室内一片沉凝。
赵明成目光从窗外收回,落回女儿身上,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:“试探东宫?不急。眼下,倒有另一桩贺礼,需得精心备下。”
赵明珠心头微动:“父亲是说下月的天子万寿?”
“不错。”赵明成颔首,指节在桌案上轻轻一叩,发出笃的一声轻响,“陛下万寿,普天同庆。宫中惯例,除却藩国朝贡、群臣献礼,内务府亦会遴选民间奇珍绝艺入宫助兴。今年,江南道进献了一批精心调教的歌舞伶人,尤以领舞者云袖姑娘,身姿曼妙,舞技堪称一绝,更难得的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眼中掠过一丝精光,“其容貌清丽脱俗,颇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之气。”
文锡立刻会意:“师父是想让这位云袖姑娘,在万寿节御前献舞,册封入宫?”
“不错。”赵明成声音低沉,带着一种老谋深算的笃定,“这位云袖姑娘,便是为我此备下的寿礼。内务府总管那边,早已打点妥当,只待献艺之时,陛下龙心大悦,收入后宫。”
一个出身清白、无甚根基的美人,看似微不足道,但赵明珠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深意——这枚棋子,不是为了争宠夺权,而是为了在平静的后宫深潭中,投下一颗足以让某些人坐立不安的石子。
“父亲高明。”赵明珠眼中闪过一丝了然,“后宫多年无新宠,更无新嗣。这位云袖姑娘若能得宠,哪怕只是昙花一现,也足以让某些人夜不能寐了。”她所指的“某些人”,不言而喻。
尤其对东宫那位储君而言,一个可能诞下新皇子的年轻妃嫔带来的潜在威胁,远胜于十个赵明成在朝堂上的动作。燕彻执赖以生存的根本,就是他那“唯一的”皇子的身份,任何可能动摇这一点的风吹草动,都会触动他最深、最重要的利益。
“正是要让他不安。”赵明成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,“他越不安,就越需要外力,越需要盟友。我们这把刀在他眼中的分量才会越重。”
文锡点头:“明白了。云袖姑娘入宫之事,弟子会亲自盯着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
“嗯。”赵明成看向文锡,目光带着期许,“另外,刘朗接任之事,务必尽快落定。孔从良留下的那些尾巴,该清的清,该断的断,该收归为我们所用的,也要牢牢握在手里。户部这钱袋子,必须如臂使指,不能再生枝节。”
“师父放心,我已有章程。”文锡沉稳应道。
万寿节将近的喜庆氛围,似乎并未给东宫带来多少暖意。崇仁殿内,燕彻执又是斜倚在软榻上的动作,指尖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,眼神却有些飘忽。
“殿下,”一个身着内侍服饰中年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角,声音低哑,“户部那边,刘朗接任的文书已下,正在交接。赵明成动作很快,孔侍郎留下的几个关键位置,都已换上他的人。我们之前布下的几条暗线……断了。”
燕彻执把玩玉佩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,仿佛早已料到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。
内侍继续道:“另外……内务府那边传来消息,江南道此次进献的歌舞班子中,有个叫‘云袖’的姑娘,颇得内务总管赏识,已安排其在万寿节御前献掌上舞。此女容貌气质皆属上乘,恐会入陛下的眼。”
“掌上舞?”燕彻执终于抬起眼皮,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冷意,随即又化作慵懒的笑意,“倒是个新鲜玩意儿,父皇也确实许久未曾纳新了。”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喜怒。
但那内侍却敏锐地察觉到,自家主子捏着玉佩的指节,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。
“赵明成倒是会投其所好。”燕彻执轻笑一声,将玉佩随手丢在案几上,发出清脆的磕碰声,“先是拔了孔从良这颗钉子,向本宫‘示好’。转眼又往父皇的后宫塞人。这是怕本宫太孤独了?”他站起身,踱到窗边,看着庭院中开始泛黄的树叶,“老狐狸,打一棒子给个甜枣,现在又递过来一把裹着蜜糖的刀。他是笃定了本宫会接这把刀啊。”
内侍垂首侍立,不敢接话。
燕彻执沉默片刻,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:“不过,他这把刀,递得倒也及时。后宫是该有点动静了。水太浅,鱼怎么游得起来?”他转过身,目光重新变得锐利,“盯着那个云袖。若她真有福气入了父皇的眼,就好好照拂着。毕竟,新入宫的妹妹,总要有人教导一下规矩。”
“是,殿下。”内侍心领神会,躬身退下。
殿内只剩下燕彻执一人。他脸上的慵懒笑意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沉寂。赵明成父女步步紧逼,又处处留有余地,如同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。而他,这位看似风光无限的太子,实则如履薄冰,既要提防着龙椅上那位心思难测的父皇,又要应对朝堂上虎视眈眈的对手,如今连后宫都可能生出变数。
可是赵明成如今递过来的这把裹着蜜糖的刀,他暂时还不想接。
夜色渐深,赵府的兰汀苑内烛火摇曳。
赵明珠坐在妆台前,并未卸妆,只是出神地望着铜镜中自己的倒影。白日里与父亲商议权谋对策时的冷静沉着早已褪去,此刻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忧思。
河州那个地方,荒僻又不太平。
一想到这个地方,那个人就浮现在她心间。她想起簪花宴上他张扬明亮的笑容,与她提出分手时那天的落寞形成鲜明的对比。想到这里,赵明珠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,泛起一丝细密的酸涩和担忧。
“小姐,”杏子端着安神茶进来,见她对着镜子发呆,轻声唤道,“夜深了,该歇息了。”
赵明珠回神,掩饰般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,温热的茶水却暖不了心底那份莫名的凉意。她摇摇头:“我还不困。杏子,你去把前几日舅舅送来的那几本江南风物志拿来。”
杏子应声去取书。赵明珠看着跳动的烛火,深吸一口气,试图将那个扰人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。眼下,不是想这些的时候。父亲的棋局已至中盘,每一步都关乎生死。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只是那深埋的悸动与忧虑,终究如同窗外深秋的夜风,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,缠绕不去。